皇上回来了,怀里抱着个生死不明的女人。
那是唯一的中宫嫡女霍无双。
而我,是皇上最不受宠的女儿,是被视若耻辱的存在。
所以,我弑母,只为登上帝位,掌控全天下最大的权力。

1.
「皇女殿下的手动了!!」明澈的少年声音在我耳边响起,我只觉得胸口疼痛欲裂,勉强睁开看了一眼,是个五官英气、身条笔挺的少年。
「汪逢春!你不是说殿下醒了吗?敢骗我?」乱七八糟的哭叫求饶声,终究把我从长梦中吵醒了。
我悄悄把眼睛眯起一条缝观察,简朴的房间里,我的床边站着三人,一个衣着华贵、容貌俊秀绝伦的青年,正拽着英气少年汪逢春的领口。
汪逢春显然已经挨了那俊秀青年两拳,此时脸颊已经高高肿起,他含糊不清地求饶,「齐主君饶命啊!借我一千个胆子,我也不敢蒙骗主君!」
旁边还有一个清冷出尘的公子,一袭白衣,束着根银色发带,都说女子若要俏,一身孝,这男子也是同样道理,一袭白衣恍若山巅晶莹雪的样子,也是格外好看。
其实若单论五官,他比不过那个动手打人的俊秀青年,可要是看整体气质,则是比俊秀青年更为出色,此刻他站在两人中间,架住俊秀青年的手,「齐昭烈你别打了,你打他也没用……」
他话还没说完,齐昭烈就啐了他一口,「姚汝白,你跟老子装什么大头蒜!还不是你这个不要脸的下流胚挑唆着殿下出城?狗东西!」
姚汝白脸上划过一丝薄怒,却还是忍了下来,似乎是忌惮那俊秀青年,「殿下现下昏迷,齐主君你就这样在她病榻前闹腾吗?」
这话起了作用,齐昭烈立刻不再作声,只是转头趴在床边,伏着床,呜呜咽咽地大哭了起来,「二皇女,你若死了,丢下我一个人,可如何是好啊?」
「我没事……」我第一次遇到男子争风吃醋的场面,人有些蒙,再加上刚醒来,头痛欲裂,还没反应过来,也不愿意掺和进这三个人之间的修罗场,只是见那俊秀青年哭得实在是伤心欲绝,心中暗叹,最后还是选择了睁眼,开口安慰他。
齐昭烈见我醒了,又惊又喜地握住我的手,眼泪汪汪地看着我,忽的双眼一闭,倒下去了。
姚汝白脸上划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得意,而汪逢春惊呼了一声,上前去扶齐昭烈,「主君,主君你怎么了?」
这是我穿越的第三天。
这个王朝叫绥,绥是女子立国,第一代女帝叫霍隐歌,这位惊才绝艳的女帝本身没有生育过,最后从自己出身的霍氏过继了自己的侄女传了皇位,以后历代皇帝也几乎都是女子。
这具身体的母亲,是绥朝的第十六代女皇。
女皇年轻时候在帝都明月城的夏日祭,偶遇了原主的父亲陆迎,喝多了临幸了他。
原主的父亲陆迎,是个小官的长子,虽然英俊聪明,但是为人偏执,心思又深,明知道女帝发誓与当时的皇夫温如玉一生一世一双人,还拿细针偷偷扎破了避孕用的羊肠,蒙骗过了女帝。
女帝第二天醒来之后震怒,却也无奈地把陆迎带回宫里做了侍君,绥朝皇帝几乎都是女子,怕乱了皇女们生父的人选,因此祖制要求皇帝临幸过一个男子后,三个月不允许临幸其他男子。
结果女帝就好巧不巧的,怀上了原主。
当时女帝已经有了温如玉所出的端明皇长女霍无双,并不想受生育的二茬罪,想打胎,但是原主的父亲陆迎进宫了。
他进宫后一直在皇夫温如玉面前伏低做小,知道女皇想打胎后,却一改往日不争不抢的男白莲作风,一咬牙跑到温如玉寝宫门口跪了三天三夜,闹到大绥朝野上下谁都知道女帝怀了二胎,温皇夫善妒容不得孩子。
温如玉身体本就不好,女帝带回陆迎时,他就已经大受刺激,又被陆迎明晃晃地用阳谋坑了一把,面对朝野的攻讦,登时就吐了血,缠绵病榻,没过几天就去世了。
陆迎搏了一搏,真让他单车变摩托了,不但成功干掉了皇夫温如玉,还发动了舆论让女帝没办法打胎,只是女帝虽然没有怼过大臣们的坚持,生下了原主,却也看透了恨毒了陆迎,把他关押在冷宫里,百般羞辱折磨。
原主出生那天,陆迎得知消息后,在冷宫自尽,临死前留下一句遗言,「我儿当叫陆沉!祝陛下神州陆沉!身死国灭!」
这究竟是什么疯批发言?
不过陆迎猜得很对,女帝因为不喜欢原主的缘故,没让原主姓霍,也没让原主上皇族的玉碟,更没有给原主起名,于是宫廷朝野,上上下下都管原主叫一声「沉皇女」。
到了陆沉成年的时候,女帝草草给她打发了个封号桂,赶紧赶出皇宫住独立府邸去了,眼不见心静。
桂花虽好,到底是花草,正经皇女哪有用轻浮的花儿草儿做封号的,这是女帝存心给原主没脸呢。
不过,虽然上一代人的恩怨纠葛很多,当今的端明皇太女,原主的嫡亲姐姐霍无双却对原主还可以。
一来原主因为出身,不受亲妈待见,与她争不了皇太女的位置,没有利益冲突。
二来霍无双的同龄人也只有原主,两个人好歹是手足姐妹,相处久了,多多少少会有点感情。
结果她和原主去帝都明月城外春猎的时候,遇到了大股流民拦路,侍卫们都死伤殆尽,两个人在搏杀中双双重伤。
女帝听了消息,亲自带禁军击退了流民,抱着重伤的端明皇太女霍无双回了宫,把原主撂在了流民堆里,没打算管,估计心里觉得原主死了也好。
奈何架不住原主有个好主君。
这个绥有点偏女尊王朝,开国的女帝霍隐歌纳了唯一一个皇夫王清渊,所以后来大绥的贵族女性婚姻多数是女纳男,男子的地位并不算太高,束缚他们的条条框框也有点多。
女帝不喜欢原主,自然也没给她指好背景的男子,原主的正君是齐老将军的庶孙,名字叫齐昭烈,就是我刚穿越过来时候,那位抬手打人后来又昏迷了的俊秀青年。
他性格比较泼辣,又没读过几年书,因此哪怕长得好,在明月城里也一直名声不好,被指给了原主。
两人成婚三年,感情平平,原主不喜欢他的为人作风,也嫌弃他庶出的出身。
但也只有他,听到原主有性命之忧,亲自带着武器,去齐府里借了仆人婢女,把原主从流民堆里硬抢回来了。又在原主昏迷不醒时,照顾了她很久,透支了精力。
因此我睁眼不久,齐昭烈就当场厥过去了。
但是齐昭烈不知道的是,原主已经死在了流民手里。
取而代之的,是穿越过来的我。
我重伤在身,不方便吃饭吃药,齐昭烈晕过去了,汪逢春一直在照顾他,因此这两天给我侍疾的,是我的侧君姚汝白。
姚汝白本是名门之后、大家公子,他母亲是都察院的姚御史,因为当初陆迎的事情,劝谏女皇为了社稷和皇室传承,留下子嗣,得罪了女皇。
姚汝白三岁时,女皇终于找到个借口发落了他们家,姚御史人头落地,家里女眷纷纷被处斩,只留下他一个男孩,被罚到了教坊司,没入奴籍,从此在烟花之地卖笑。
他被教坊司调教多年,也接过很多客,性格却依旧随了他母亲姚御史,清冷正直,因此没少挨打。
原主和姐姐霍无双有次逛青楼,遇到了他在挨打,原主见他形容凄惨,身上都是鞭伤,于心不忍,就求了霍无双一个恩典。
带回府里,才知道他母亲当年帮自己说过话,因此愈发对他爱若珍宝,捧在心尖尖上,一度惹了齐昭烈不快,后者没少以主君身份,借故为难他。
只是齐昭烈越罚姚汝白,原主就越偏心他,为此夫妻之间没少吵架。
闹腾得最厉害的一次,原主亲手给了齐昭烈一巴掌,让他在二皇女府闹了个没脸,把他气得回了齐府住了很久。
姚汝白跪地劝谏了好几天,原主才肯上门把齐昭烈接回来。
至于那个英气少年江逢春,没有成为原主小君时,是齐昭烈的贴身小厮,随着齐昭烈过来的,姚汝白入府后,齐昭烈把江逢春开了脸送给了原主,做了小君。
江逢春做事麻利,爽朗爱笑,只不过原主不喜欢他,还是继续宠着姚汝白,为此齐昭烈时常嫌弃江逢春没用,拢不住原主的心。
行吧,穿越过来先是身受重伤,往上看看妈不爱、爹死了,姐姐永远压自己一头,往下看看后宅两拨人马内斗得厉害,这就够头痛的了。
还有流民。
所谓流民,就是指遭受自然灾害或者社会厄难,为了求生不得不背井离乡,四处流浪的人。
封建王朝中后期,伴随着统治者堕落,吏治腐败,随之而来的则是土地兼并,大批失去自己土地的农民生计无着,再加上天灾人祸,只得成为流民。
我垂下眼帘,看着姚汝白修长的双手捧着的食盒,里面是一碗嫩生生的野菜拌豆腐、一碗鸡蛋羹。
以原主的身份,哪怕不受宠,身上带着伤的情况下,也不会只有野菜拌豆腐和鸡蛋羹吃。
加上如今虽然是晚春三月,姚汝白却早早地换上了白色横罗的衣衫,很明显房间外面温度不会低于二十六度,明月城偏北,这已经是极为反常的温度了。
帝都明月城附近有大规模的流民,原主身为皇女却只有鸡蛋羹和野菜豆腐吃,姚汝白身上那件薄薄的罗衫子,三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串起来,指向就很明显了。
气温异常,年景不好,民众流离失所。
这他娘的,是亡国的前兆啊。
我捂住了自己额头,只觉得伤口更痛了。
2.
这天感觉伤势好了一点,支开姚汝白后,我想着去找齐昭烈问些事情,桂王府不大不小,一路走来却一个下人仆婢也没有。
原主也没留任何记忆给我,一时间我竟有些不知所措。
还好穿越之前是研究民俗历史的,绥的宅院和宋明时期的古典宅院差距不大,观察了一下院落布局,我很快找到了花廊,沿着花廊往前面中庭走去。
路过一间厨房,却听到了汪逢春的声音,「主君,殿下重伤未愈,吃了不少药物,这个月王府的开销可能又要增加,外面的鸡蛋已经卖到四钱银子一斤。」
我挑了挑眉,无论在哪个朝代,白银的购买力都是十分可观的,明代万历年间左右一两白银可以买到三百多斤谷子,这还是王朝的中后期通货膨胀的时候。
一钱等于零点一两,风调雨顺的年份,四钱银子起码能买一百二十多斤粮食,如今却只能买到一斤鸡蛋,分明是年景不好,地里减产,导致养鸡养鸭的农户也少了。
物资减少是问题,还有就是昨天我从姚汝白嘴里套话,得知明月城本身是绥的政治中心,辐射范围很广,附近几个城市和周围的村镇给明月城提供粮食蔬菜,那么城郊流民增加的同时,运送粮食的成本也会上升。
农业在极端天气下遭受打击几乎没有产出,流民甚至出没于帝都附近袭击权贵,我作为皇女,府里小君已经抱怨物价了。
外头是个什么情形,用膝盖猜也能猜出来。
我看这大绥吃枣药丸.jpg
心念电转之间,我脑海里判断了一下如今的形式,却只听齐昭烈叹了一口气,说:「你去我房间里找找,把我的青螭玉佩当了吧。」
汪逢春惊呼一声,「主君,这是您戴了许多年的首饰,还是老将军在您出生的时候给您的……」
齐昭烈反问他一句,「是死物重要,还是殿下重要?」
汪逢春嘟囔着,不太乐意,「上半年当了主君你的白玉竹节簪,那么好的玉,那么好的雕工,当铺里才给了七百两,摆明了是坑我们。」
「殿下的份例不够花用,只能如此了。先这样吧。她毕竟是我们的妻,我们多付出一些也是应该的。」齐昭烈说完,把碗端起来,递给汪逢春,「府里你干活多,多吃一些,过会儿我自己去齐府一趟。」
「主君你怎么又回齐府啊,那起子小人听到我们又回去弄钱,定要嘲笑我们的。」汪逢春接过碗,并没有开吃,反而不赞同齐昭烈回家。
「前几日救出殿下的家丁是回齐府借的,你也知道我只是个庶子,为了借出这些人,欠了府里人情,无论如何都是要还上的。」
齐昭烈突然止住了话,因为汪逢春脸色有异。
他转了过来,看着走进小厨房的我,和汪逢春二人齐齐躬身行礼,「殿下。」
我示意他俩不必多礼,然后看了看灶台上的碗。
两个糙米蒸出来的团子,一碗野菜汤。
难怪这两个人气色都有些浮肿,想必是给我省口粮,生生饿成这样的。
「我房间里的菜没动过,汪逢春端过来,趁热你俩吃吧。」我说。
支走了汪逢春,我看着齐昭烈,忍不住伸手摸了他的脸颊一把,人在饥饿的时候皮肉总会浮肿,这人都饿成这样了,却不减颜色。
齐昭烈脸色微红,「殿下,你的伤还没好,而且这里是小厨房,地方上也不太合适。」
我缩回揩油的手,知道他在想什么,但是并不接这一茬,也确实没有这个心思,饱暖才思淫欲,饭都吃不上,还想什么呢,「你的青螭玉佩别当了,我这次重伤,想来女帝会有补偿的。」
此时汪逢春已经把我的饭菜端过来了,一盘野葱炒鸡蛋、一盘凉拌秋葵和一碗白米饭,我示意他们两个人分着吃。
齐昭烈咽了一下口水,然后强迫自己把眼神从菜上挪开,「殿下,我们把这些吃了,你呢?」
「我去宫里。」我摆摆手,「汪逢春快吃,吃完了和我一起进宫。」
汪逢春和门房上自己的父亲打了声招呼,他父亲把瞎眼老马套在了破旧马车上,汪逢春先是把我扶上去,然后架着马车朝宫里赶去。
一路上套话才知道,汪逢春是家生子,他父亲伺候过齐昭烈的父亲,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的,齐昭烈本来想让他找个好姑娘成婚,汪逢春自己怕齐昭烈和姚汝白斗起来吃亏,主动请缨做了小君。
至于桂王府里没有仆从婢女,那是因为太穷了养不起,齐昭烈做主给了点银两撕掉卖身契遣散了。
如今王府里只有汪逢春他爹守门,齐昭烈、姚汝白、汪逢春,一个主君、一个侧君、一个小君,还有我自己这个毫无含金量的皇女。
当然,硬要算也可以算上厨房里腌了很久一直没舍得吃的两条咸鱼。
不加鱼五个,加鱼七个。
真是人丁兴旺啊。
好兆头,好兆头。
到了宫门,下了马车,我把汪逢春留在宫门口,大摇大摆地进去了。
其实人少有人少的好处,大家族由于婢女小厮太多,主人一般是没有什么隐私可言的,不用刻意地插钉子,自然有那大嘴巴的下人当传话精。
我府里别的不行,保密工作做得还是不错的。
最起码,进宫这一路,太监宫女都很吃惊。
明明两个人都是致死伤,皇太女躺在床上至今昏迷不醒,二皇女竟然可以下床走动了!
进了女帝议事的大殿,我也没搭理神色各异的大臣,连抬头看一眼女帝的兴趣都没有,扑通一声跪下了,扬声说道:「求陛下给儿臣除籍!」
此话一出,整个殿内犹如坟墓一样寂静。
按照常理,古代人由于各种原因,最为重视的就是宗族,一个人如果被自己的宗族除籍,是非常严厉的处罚,相当于这个人将来只能单打独斗,无法借助宗族的力量。
而古代的城市里,在得知你没有宗族庇护之后,无论是乡绅小吏、青皮混混,还是强盗贼人,都会按捺不住地想来咬你一口肥肉,不把你搞到灭门破家,这些人是不会罢手的。
由于除籍是一件大事,无论对宗族内部,还是对个人,所以只有当族人犯下大错后,宗族里德高望重的族老们经过讨论,才能除去一个人的宗籍。
当然皇室另算,康熙死后九龙夺嫡,雍正赢了之后,他的几个对手兄弟,基本上都是被他除籍之后圈禁到死的下场。
只是,如我这般要嚷嚷着要让女帝除掉宗籍的成年皇女,这还是大绥开天辟地头一遭。
我知道原主亲妈是怎么想的,姐姐霍无双是跟自己的真爱生的,又是文韬武略样样俱全,留下我这个二皇女,一来是衬托霍无双多么优秀,二来是成年之后有点能力可以辅助霍无双继承皇位,三来是多多少少有一点点母爱,毕竟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,人非草木孰能无情。
所以哪怕女帝私底下深恨原主的父亲,也让原主活了下来。
可我不愿。
尊重长姐,孝敬女帝,无论遭受多少冷遇都苦笑一声继续笑面迎人的是原主;缺爱缺到希望女帝多看自己一眼的人,也是原主。
可也正是她最爱的家里人,在危难之际没有选择她,才导致了她的死亡。
我不愿意上演姐妹母女情深的戏码了,你爱咋咋地,小爷我不伺候了。
没有这个皇女的位置,我带着齐昭烈和汪逢春离开明月城,广阔天地大有作为。
就算是种地,以我的水平也不会饿着我这两个忠心耿耿的后宫。
看到他们两个好好的大帅哥饿成这样,谁心里不来气,加上原主死了的仇一起算,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情,我不玩了。
百官们知道女帝和霍无双寒了我的心,一时间也没有人开口劝我。
女帝在上面等着百官替她帮腔,结果一个开口的都没有,憋了半天,还是没有忍住,怒喝道,「放肆!你这个孽障又在胡闹些什么!」
「儿臣不是放肆,儿臣是心寒!」我刚刚顶嘴完,就眼前一黑,直挺挺地倒下去了。
没在府里吃饭,就是搁这儿掐着点撅过去呢。
二皇女在满朝文武和女帝的面前晕过去了,还是饿的。
这次,无论如何,舆论都不会站在女帝这边的。
3.
再醒来的时候,房间里只有齐昭烈,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,「沉妹,你饿不饿?」
他扶起我,递过来一碗加了皮蛋和肉丝的白粥,我低头看着白瓷碗,笑了出来,「闹了这一场,宫里赐了多少两银子?」
齐昭烈眨了眨眼,回答我说,「两万两白银、三千两黄金,宫里的公公们从正门抬进来的,还托我给您带了陛下的口谕。」
「再提除籍的事情,朕就算是顶着文武大臣们的口水,也要把你软禁一辈子?」我似笑非笑地看着齐昭烈。
齐昭烈点了点头,「沉妹聪慧,女帝是这样说的。」
我撇撇嘴,不要脸面闹了这一场,看来女帝也意识到了不能把自己的二女儿逼得太狠。
「你为府里当出去的东西,还有当票的,能够赎回来的,都赎回来吧,再给你和汪逢春两个人裁几件新衣,打两顶金冠。」
想起来齐昭烈为原主和我当了不少东西,我一边喝着粥一边嘱咐。
齐昭烈眼睛一亮,笑了起来,认真地问我,「那金冠上的图案,沉妹喜欢海水江崖的样式,还是仙鹤竹林的样式呢?」
他本就生了张宜喜宜嗔的俊美脸庞,即使皮肉因为饥饿而微微浮肿,笑起来也是一副好颜色,我内心微微一动,「那就独给你打两顶金冠吧,反正现下府里不缺钱。」
齐昭烈惊讶之下脱口而出,「这不合适吧?姚侧君知道了怕是要闹起来。」
「你是我的主君,有什么不合适的,姚汝白一个侧君还敢炸刺?」我拍了拍他的手,「明天陪我出去逛逛。」
「那今日我去帮着把银子收进库房,清点好。」
看着我吃完了,齐昭烈冲我行了礼,正要退下整理库房时,我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口,「这种体力活让姚汝白去干,他这个侧君养在府里是吃干饭的吗?」
齐昭烈还想说什么,被我抬手拆下了发簪,一头鸦羽似的头发散落下来,他脸色微红,我挑挑眉,勾住了他的脖子,亲了上去,直把他吻得鬓发散乱,眼含春水,「阿烈,侍寝。」
一阵翻云覆雨之后,我爬起来洗了个澡,齐昭烈作为主君是不会下场服侍我的,我又不好意思让汪逢春过来,于是选择了自己动手打水洗澡。
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汪逢春和姚汝白往库房里搬东西,汪逢春平日里干惯了体力活,此时额头上带着亮晶晶的汗,看见我过来了,胡乱地抬起袖口在额头上擦了一把,「殿下,我们发财了。」
「乖,等下给你和你主君裁件新衣服,再打顶新的金冠。」我笑嘻嘻的同汪逢春说话,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正在辛苦搬东西的姚汝白。
他此时略显狼狈,惯常穿的白衣上沾染了灰尘,发丝垂下几缕,表情却平静,见了我也只是略微一颔首,自顾自地做手头的事情。
原主爱惨了他这副风轻云淡的模样,是绝不会让他做这些活的,若是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样子,少不得要心疼许久。
我别过眼去,微微冷笑,「汪逢春,跟你主君说一声,我出门一趟,晚饭不用留。」
然后随手打开箱子,拿出来两块黄金,走出了府门。
明月城最为繁华热闹的就是东市的平民区,卖什么的都有,尤其是现下年景不好,部分会小手艺的百姓更是自己制作了一些东西来东市摆摊。
我悄悄掐下一点儿豆子大小的黄金,在小摊子上挑了一套木制的十二花神发簪并礼盒,拿着找来的半贯铜板雇了辆车,抱着礼盒上了车,「工部员外郎陆府。」
车子缓缓地停在了陆府前,我多出了十文钱,车夫顺便帮我拍了拍陆府的大门,门房出来的同时,车夫跟我抱了抱拳,架着自己的车走了。
「陆沉前来拜见陆大人。」门房有些迷惑地看着我,听到了我自报家门,脸色一变,客客气气地把我迎了进去。
坐在待客的花厅许久,我一边喝着茶水,一边思考着如何打动我的表妹陆映淮。
原主为了讨好女帝,几乎从不和自己的母家来往。
我之前问过齐昭烈陆家的事情,他告诉我,陆迎虽然冷宫里一头撞死了,但是女帝不知为何并未责怪陆家。
陆迎的亲爹,原主的亲爷爷,陆家的老家主,听说自己的小儿子在宫里自戕,一病不起。
他六年前去世,陆迎早逝大姐的亲女儿陆映淮守了三年孝期,顺顺当当过了科举,补了陆家老家主工部员外郎的位置。
陆映淮为人低调,虽然生了一副好皮相,在工部却是个从不多事的主儿。
大绥对于臣子是有一年一考核的制度,陆映淮上任已经有三年,每年考核都是中上之数。
我想起陆映淮的考核结果,心里觉得自己这个便宜表妹真是实打实的聪明人。
她在工部有点用处,但是没有太显眼。
有用的人不会被轻易抛弃,不起眼往往代表着某种意义上的安全。 ???
「竟不知是表妹过来了,有失远迎。」一个略有些淡然的女声从门口传来,「刚刚工部有些事务绊住了,表姐勿怪。」
我抬头望着陆映淮,心里震撼了一下。
都说美人五官倒是其次,但韵味要足,陆映淮完美地遵循了这个定律。
她五官和她的声音一样清淡,却没有寡气,身段修长挺拔,穿着一袭竹青长裙,整个人如同一幅泼墨山水画,端得是个温婉的闺秀。
陆映淮上下打量着我,突然叹了一口气,扯着我向书房走去,「你很像迎叔。」
没等我反应过来,她便似怀念似哀怨地自顾自地说起了往事,「那时候我还小,母亲早丧,迎叔也不是陛下的小君,他时常带着我荡秋千玩儿。后来迎叔自戕于宫内,祖父心痛不已,重病卧床。有一年春天,他强撑着病体,在陛下春狩的时候,远远地望了你一眼……」
「没必要。真的没必要,我也不想听这些。」眼看进了书房,四周无人偷听,我挣脱开陆映淮的手,直截了当地问,「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,当年我父亲陆迎算计女帝,生下了我,代表的不是他自己吧。」
陆映淮脸上柔软而迷茫的表情一点一点隐去,像是春水忽然凝结成了冰锥,冷得刺骨。
她身条笔直地站在原地,眼神锋利地凝视着我,「殿下,饭不可以乱吃,话也不可以乱讲的。有些瓜葛,陆氏可担当不起。」
「陆迎和陆老家主自然不敢,可是陆氏身后的人呢?」我微笑着回望陆映淮,「文官集团挺有意思的,自己不敢出头与勋贵和宗室掰手腕,推个炮灰去陛下后宫投石问路。」
陆氏老家主也只不过是正五品的官员,看着不错,实际上在帝都一抓一大把,陆迎有什么胆量敢算计女帝?
女帝本人是喝多了,可是身边的人还在,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,才能让身边的太监侍卫放陆迎靠近女帝?
我这个人什么长处都没有,唯独喜欢在听故事的时候抓疑点。
以陆迎的行事,如果背后没有人示意,简直就有鬼了。
在陆映淮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下,我知道自己猜对了,眼神一闪,又不急不缓地补了一刀,「不甘心让陆氏白白地做人棋子,可是手头没有太多可以用的资源,所以就在工部蛰伏吗?」
陆映淮定了定神,「殿下这是什么意思?」
「你想不想做文官之首?」我挑了挑眉。
陆映淮眼底出现了一抹渴望,但是面上依旧是淡然,「殿下没有这个本事吧?」
「霍无双没了,我就有了。」我丝毫没有觉得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话,慢悠悠的又补了一句,「女帝今年五十岁了,按道理应该给我添不了弟弟妹妹了。」
陆映淮脸上终于浮现了惊骇之色,开口急急说道:「宫闱染血而上位,对殿下来说,并非吉兆。」
「睁大你的眼睛看看,出了明月城,这大绥的万里山河都要人相食了,难道就是吉兆吗?!」
我目露寒光逼问着陆映淮,直到她慢慢地垂下头。
随即我气势一松,把带给她的礼盒放在书房的桌子上,拍了拍她的肩膀,意味深长地说,「表姐,你好好想想。」
陆映淮咬着牙看了我半天,扭动了书架上的花瓶,一个暗格出现,她伸手在暗格里面翻了一下,抽出个信封递给我,「表妹,这是我的诚意。」
很好,陆映淮不但人美,还上道。
我喜欢她。
我把信揣在怀里,冲着她拱拱手告辞,「表姐等我的好消息。」
4.
回府之后我问汪逢春要了炭条,他掌管小厨房,这些东西随处可见,听闻我要,忙不迭地送了过来。
然后我拿着炭条,在纸上写了两个字:一个勋字、一个宗字,便开始沉思。
绥朝的开国女帝名叫霍隐歌,是个非常硬核的人物,她以李朝世家身份蒙骗李朝当时的君主,换取封地,在封地上偷偷练兵,联合其他想要转型为勋贵的世家,谋取进身渠道的寒门,一起推翻了李朝。
这位李朝的郡主,大绥的开国皇帝,她的臣子集团说好听点叫天下菁华尽归之,说不好听点叫山头林立、暗潮汹涌。
寒门士子、外族势力、不满李朝统治的世家、甘南和图南两城的军户,这些势力在文化背景、利益诉求、人际关系等问题上迥然不同,此外彼此之间甚至还有不小的矛盾。
但是霍隐歌以高超的政治手腕,软硬兼施,分化瓦解,勾连结合,婚姻、刀枪、财帛、言辞……能用的都用上,最后把这乱糟糟的一大摊子,构造成一个围绕在霍氏一族身边的统一集团。
这才是雄主手腕。
据野史说,霍隐歌少时曾经于情之一事上,被李朝末代皇帝所弃,又被世家贵女所辱。然而她并没有和这个世界和解,反而是选择砸烂这个旧世界,重塑了新世界的规则。
风骨烈烈,让人心向往之。
我一边想着霍女帝那些真真假假的传说,一边摊开陆映淮给我的信。
里面是两张纸。
霍隐歌开国的时候,身边势力颇多,随着大绥的发展,皇权规则下,权贵们也起起伏伏,到我的母亲为女帝时,朝堂上分成了三股势力。
摩挲着纸张上的娟秀字迹,我泛起一丝笑容。
陆映淮身处工部不起眼的位置,却有胸怀天下的野心,信里其中一张纸,内容正是她写给我的,朝堂上现存三股势力的划分。
这三股势力,分别是以霍氏为首的宗室集团势力,以沈氏为首的文官集团势力,以王氏、徐氏为首的勋贵集团势力,三股势力彼此渗透,错综复杂。
宗室有天然的血缘关系,处理皇室杂事和祭祀外交是再好不过的;勋贵们多半是绥朝开国时期武将功臣的后代,把握着军权;文官集团负责维护着中央朝堂的运转和地方基础政令的下达……
三者彼此依存的同时彼此防备,哪一方都压不过另外两方。
整挺好。
所有的数学图形中,三角形是最稳定的。
陆迎的事情,就是因为温如玉出身勋贵集团,是女帝从小的伴读,青梅竹马,女帝喜欢他喜欢得要命,立了皇夫之后独宠他一人。
宗室都多多少少和女帝有点血缘关系,所以迫于礼法是不能送人进宫的,但文官集团决不允许勋贵集团得了女帝的看重,所以才有了陆迎与女帝的一夜,和我的出生。
我垂下眼帘,静静地看着陆映淮在纸上描述的这三股势力,把名字与样貌身材特征,与当日闯入朝堂之时看到的官员一一对照,好做到心里有数。
正在思索之时,外面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声音。
我推开门,冷冷地看着院子里齐昭烈在追着姚汝白痛打,后者极为灵活地闪避,身姿极为潇洒,使得前者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。
唯独汪逢春站在中间,左右为难地劝架。
齐昭烈拿了根棍子,嘴里骂骂咧咧的,姚汝白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嘲讽笑容,却在见我推开门之后迅速无缝链接成一副冷淡之下暗藏委屈的样子,停下了闪避的脚步。
然后被收不回手的齐昭烈一棍子打在肩膀上,发出肉体被敲击沉闷的声响,姚汝白踉跄几步,在汪逢春的惊呼里,就势向我倒下。
我在电光火石间抱住了他,怜惜地看着怀中人,然后往旁边一扔。
姚汝白被我这一扔差点再次摔倒,好不容易稳住平衡站住了,却也牵动了肩膀上的新伤,脸色狰狞了一瞬。
他还没来得及说话,我就已经冲着齐昭烈走过去,劈手夺下他的棍子,「阿烈,你怎么能打他呢?」
齐昭烈委屈地空手看着我,还没来得及说话,我就打断了他,摸着他的手反反复复的查看,脸色严肃,「这种事情,嘱咐汪逢春去做就是了,万一他伤了你呢?」
汪逢春目瞪口呆。
姚汝白愣住之后,马上反应了过来,开口说道:「殿下,你……」
「你在教我做事?」我扭头看他,语气微妙地说。
姚汝白唰地就跪下请罪,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,「是我的错。」
我挪过脚步,站在他身前,居高临下地望着他,「说说你错在哪儿了?」
「我不该看到齐主君多了新的冠服,就心生羡慕的,可是殿下明察,我只是想试试冠服,不是故意弄坏齐主君金冠的……」姚汝白眼角泛红,神情脆弱地看着我,却在我凌厉的眼神下声音越来越小。
「一时失手!一时失手会把殿下送我的金冠摔成两半吗?!赤金质软摔不坏,分明是你拿剪刀剪开的……」齐昭烈闻言还要扑上来打姚汝白,被汪逢春死死地拉住了。
我抬手示意齐昭烈闭嘴,他不情不愿地不吭声了,往青石板上直挺挺地一跪,等待着我的裁决。
「把我和端明皇太女的春猎路线,透漏给流民,也是一时失手吗?」我好奇地问了这么一句,侧着脸看向姚汝白。
扑通一声,汪逢春听完了这句话,也果断地跪在了院子里的青石板上,低下头不敢说话。
站着的人就剩下我一个,我也不在乎瞪大了眼睛震撼失语的齐昭烈,并不想卷进去往角落里一跪恨不得自己隐形的汪逢春,只是追着姚汝白发问,「你想杀我,这又是为什么?」
姚汝白惊骇欲绝,连声辩解,「殿下我没有……」
「你有。」我审视地看着他,打断了他的话。
「一开始我以为是皇姐身边的人图谋不轨,所以把她的春猎路线透漏出去了,后来问了问春春我才知道,春猎路线保密程度高,又是我和皇姐亲自屏退左右悄悄定下的,不会透漏出去。地图都放在书房,皇姐身边的随侍,能进她书房的四个女官全部战死……」我继续自顾自地说。
「而这府里,能进我书房的,只有你和齐昭烈。」我静静地叹了一口气。
「未必没有可能是齐主君……」姚汝白顺着我的思路说了下去。
被齐昭烈一口打断,「我不识字。」
他眼神晦涩莫名地看着姚汝白,「齐家以勋贵武功起家,并非文臣出身,外宅走动的女子们自然是有资格上学的,内宅打算配给明月城贵女们做侍君的男儿们,只学得一些粗陋的功夫和主理中馈罢了。」
「我先天资质一般,武功也就平平,来到皇女府之后,又发现殿下月俸不够,遣散了仆婢,因此理家才能也没有发挥出来,在殿下眼里成了个出身低微且一无是处的草包。我不得宠,这才有了你进府的事情。」齐昭烈俊美的脸上挂着一丝冰霜,冷冷地继续说。
「如此,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?」我问姚汝白。
姚汝白慢慢地抬起头来,眼眶通红,神色凄惶,一言不发,只是看着我。
「你怨恨陛下,恨她让你家破人亡,恨她让你流落风尘,所以想杀了她的两个女儿,对还是不对?
「那日在青楼里,你早就认出来是皇姐和我,但是皇姐身边的人都要进行严格盘查,所以你选上了我这个无权无势,看上去不重要却能接触到大绥最尊贵的两个人的二皇女,对不对?
「所以明明我皇姐衣饰更华贵,你还是一头扎进了我怀里。
「使我和皇姐重伤的那波流民头领,我在昏迷中听到有人掩护她撤退时,喊了一声姚头领。」
我看着捂着脸的姚汝白,一句一刀,一字一血地逼问他,随后掏出一封书信,和着言辞,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边。
「我能起身活动的时候,在你房间找到的。信里的内容是我们春猎的路线,你称呼对方为祭红。她是你那个被女帝流放极北苦寒之地的亲姐姐,对不对?祭红,汝白,都是瓷器名吧?姚御史生的好儿女啊。」
姚汝白跪在地上,捂着脸,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。
我捂着胸口,只觉得胸口处烦闷不已,那是原主的残存情绪在作祟。
也对,姚汝白这种小伎俩,稍微见过点世面的人都不会上当的。
以他在青楼里的地位和样貌,如何会受鞭打从而向原主求助?既然是求助,又如何不求助衣饰更为华美的霍无双,反而找上原主?
更何况,他是罪臣之后的身份,又如何保密到查不出来的地步?
呵,原主什么都知道,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。
姚汝白啊姚汝白,你能害死她,不是你手段高超,而是陆沉她真心实意地喜欢你。
我叹了口气,「我与你夫妻一场,也算是有恩情在,纵然我母亲是非不分,欠下你家的,但我和皇姐也用半条命还了。」
「府里是留不得你了,给你半个时辰,收拾你的东西,我让春春套了马车,送你到明月城郊外,你自去吧,从此我同你再无瓜葛,你在外也莫说是我的侧君。」
说完,我就抛下三人,自顾自地回了房写和离书。
倒不是我不想杀姚汝白,只是,只是。
若他对原主和我,没有半分情分,以他的性格,又怎么会同齐昭烈针锋相对?又怎么会问心有悔有愧?
到底是一笔烂账。
更何况,我刚才动杀心的时候,胸口处突如其来的疼痛……
陆沉啊陆沉,你可知,人有生老三千疾,唯有情字不可医。
你不让我杀他,那还是撵走吧。
请去,请去,山高水远,我不是你,我本无情,莫要相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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